印象中,近十幾年來,一些資深導演透過古裝武俠或奇幻片,展現他們的大唐想像,其中有徐克《狄仁傑之通天帝國》、侯孝賢《刺客聶隱娘》、陳凱歌《妖貓傳》等等,《長安三萬里》則是動畫片,主要角色高適和李白都是唐代詩人,而且允文允武。
李白是大詩人,高適是次要詩人,而電影中,高適才是主角,高適是以天下為己任的人,性格積極進取,思想近乎希望建功立業的一般士人。至於李白,就是逍遙自在的人,性格狂放豁達,思想屬乎道家,他們是朋友,但想法始終是截然不同。
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
關於李白生平,李長之《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》是一本很有特色的傳記。這本小書在1940年出版,在導論中,李長之刻劃了李白的本質,就是生命和生活:「李白這裏乃是,決不是客觀地反映生活,而是他自己便是生活本身,更根本地說,就是生命本身了。」李長之又強調李白有異國的精神教養,「李白對於儒家,處處持着一種反抗的,譏諷的態度,也不止儒家,甚而連儒家所維繫,所操持的傳統,李白也總時時想衝決而出」。
佔據着李白的不單單是道家思想,另外李白還有遊俠思想,「在遊俠思想之中,充滿了活力、朝氣,流動着青年人的活潑潑的情感和新鮮的血液」。李白的遊俠思想有強烈的欲求:「直接地說要錢,要酒,要女人,要功名富貴,要破壞,要殺,所以我說李白在詩裏所表現的,就是為生活而奮鬥,為生命而戰的。」遊俠一面是具體表現,豪氣一面是抽象表現。
李白豪氣,揮金如土,《長安三萬里》約略描畫了上述李白的性格特質,也透過李白從小學習道家、天寶三年冬從高天師如貴道士傳授道籙,以至朗誦〈將進酒〉,展現李白的道家思想。李長之用了一章專寫李白求仙學道的生活之輪廓,再用另一章專論道教思想之體系,包括了道、動、自然、貴生愛身、神仙5個支配着道教徒李白的根本概念。
這些在《長安三萬里》當然未能觸及,以至仔細探究了,當然,動畫片是電影,不是百家講壇,但我也想強調:168分鐘,可以看完《長安三萬里》,也可以速讀完《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》。看了電影,也不妨看書。
大唐盛衰前後的人生經歷
在政治上,李白是「失敗了的說客策士魯仲連」,高適是終究成功的人生勝利者,至於高高在上的唐玄宗,先是30年開元盛世的明主,再而是大唐盛極而衰的歷史罪人。《長安三萬里》中,我們基本上看不到唐玄宗、楊貴妃的身影,只看到盛世浮華和安史之亂過後的爛攤子。
根據郭沫若的《李白與杜甫》,李白生於中亞碎葉城,今吉爾吉斯托克馬克。李白5歲跟隨家人歸蜀,15歲作詩賦、學劍術、學神仙,24歲離家遠遊四方,「莫怪無心戀清境,已將書劍許明時」(〈別匡山〉)。26歲在揚州,散金三十餘萬,輕財好施。開元十八年,行年三十的李白初入長安,這時期寫了〈長相思〉、〈俠客行〉、〈行路難〉(其一、二)、〈蜀道難〉等佳作,但想見玉真公主不果,世途坎坷,窮途末路,於是離開長安,浪遊了許多地方。到了天寶元年秋,42歲的李白再入長安,得玄宗召命,供奉翰林,這是李白一生最得意的時期,「李白一斗詩百篇,長安市上酒家眠,天子呼來不上船,自稱臣是酒中仙」(杜甫〈飲中八仙歌〉)。好景不常,佞人進讒,玄宗疏遠李白,不過是一年有半,李白在天寶三載春離開朝廷,與高適、杜甫同遊。
既然說到高適,以下又看看高適的生平(本文參照安旗主編《李白全集編年箋注》、孫欽善《高適集校注》為主)。
高適的父親高從文是韶州(今廣東韶關)長史,幼時侍父當官,居於嶺南。高適家貧,不事生業,「喜言王霸大略,務功名,尚節義」。20歲時西遊長安,失意無成,客於梁宋(今河南商丘),以求丐取給,過隱耕的生活。開元二十年,32歲的高適至朔方節度副大使信安王李禕幕府,入幕從軍,未能如願。天寶三載,44歲的高適與李白、杜甫同遊梁宋。天寶八載,睢陽太守張九皋薦舉高適有道科,中第,授為封丘縣尉。
天寶十一載,高適經隴右節度使判官田梁丘推薦,入哥舒翰幕府,擔任左驍衛兵曹,兼掌書記。這是高適人生的轉捩點,高適多年來在仕途上碌碌無為,到52歲時開始扶搖直上,又因為天寶十四載安史之亂爆發,國家不幸,就在此時,高適終於有用武之地了。
胡人安祿山起兵作反,哥舒翰討伐,高適拜為左拾遺,轉監察御史,協助守衛潼關。天寶十五載,安祿山的軍隊攻陷潼關,唐玄宗逃出長安。唐肅宗繼位,至德元載,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,永王李璘謀反,高適被任命為淮南節度使,討伐永王。其後,高適擔任劍南西川節度使等職。代宗即位,吐蕃攻陷隴右,逼近長安,高適出兵吐蕃南境,牽制吐蕃但師出無功。之後,高適被召回長安,用為刑部侍郎,轉散騎常侍,但不久高適就去世了。
高適和李白在晚年有完全不同的際遇,甚至由於不同的政治抉擇,站在對立面上。高適得遇哥舒翰,而且投身肅宗集團,從此在仕途上得意。潼關失陷,玄宗逃蜀,亂局之中,李白隱居廬山屏風疊,由於永王力邀,57歲的李白下山入幕,但入幕不過是一月左右,永王旋即兵敗,李白逃亡,獲罪陷獄,流放夜郎,至奉節時遇赦,因而寫下〈早發白帝城〉:「朝辭白帝彩雲間,千里江陵一日還。兩岸猿聲啼不住,輕舟已過萬重山。」李白晚年流落江南,他將草稿萬卷授予從叔(郭沫若認為二人實為同輩)李陽冰後,在63歲時去世。
李白的一生多采多姿,而高適也經歷了重要轉折,這在《長安三萬里》都有刻劃以及新的想像。
李白和高適都是盛唐詩人,鄭振鐸的《插圖本中國文學史》,以王維、孟浩然、李白、高適、岑參,為開元天寶時代的5位最重要的代表詩人(杜甫稍晚,另據一章),開元天寶是詩的黃金時代:在這裏,有着飄逸若仙的詩篇,有着風致澹遠的韻文,又有着壯健悲涼的作風。有着醉人的譫語,有着壯士的浩歌,有着隱逸者的閒詠,也有着寒士的苦吟。有着田園的閒逸,有着異國的情調,有着濃艷的閨情,也有着豪放的意緒。總之,這時代是囊括盡了種種的詩的變幻的。也沒有一個時代,更曾同時誕生那麼多的偉大的詩人過的!
鄭振鐸一段話,概括了盛唐詩的風貌。《長安三萬里》選擇了這個黃金時代為背景,刻劃了高適、李白、杜甫、王維、賀知章、王昌齡、常建、張旭、崔宗之等詩人名士,有的是要角,有的走過場。
創造的詩人及理性的詩人
由始至終,李白的性格在大眾的心目中最是清晰分明,他的浪漫想像,離不開「創造」。林庚《中國文學史》寫道:「李白所代表的,直是創造本身的解放。這是一個養育天才與放任天才的時代,他天才的豪放,那正是男性表現的極峰。」
宇文所安(Stephen Owen)《盛唐詩》(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 : The High Tang,有賈晉華中譯本)一書中也寫出李白的形象:「揮翰如灑,縱飲不羈,放任自在,笑傲禮法;天賦仙姿,不同凡俗,行為特異,超越常規。包括杜甫在內的其他唐代詩人,沒有人像李白這樣竭盡全力的描繪和突出自己的個性,向讀者展示自己在作為詩人和作為個體兩方面的獨一無二。」宇文所安形容李白是創造的詩人(creative poet):「李白的詩是一種創造自我的詩:感懷詩人(meditative poet)可以通過內省來表現自我,李白通過獨特的行為,通過不同於他人的姿態來表現自我。」李白寫出巨大的自我,突出或表現詩人的本性。那麼高適呢?高適就是理性的詩人(intellectual poet),「了解並強烈感受到歷史的影響,超過了對同時代詩歌才子的感受。他在成名之後,與同時代詩歌有了較接近的接觸,這使他成為一位較平庸、較缺乏獨創的詩人」,高適在文學傳統的背景中寫作,為後世而寫詩。
從日後的詩名到《長安三萬里》,可以知道高適以邊塞詩著稱,但高適詩才明顯不如李白,主次分明。殷璠「以盛唐之人選盛唐之詩」,編為《河嶽英靈集》(電影中以岳為嶽,大概是以簡體代正體),收24人詩作234首,其中李白、高適詩各13首,但後來旁觀者清的選本此消彼長(如《唐詩三百詩》、《唐詩選》等)。再到目前,今人可以隨口背誦的高適詩作,恐怕沒有幾首。李白的形象太吸引鮮明,自我強大,詩筆揮灑自如,創造力曠古絕今。至於高適的詩,入集、研究的數量自不可同日而語,此是理所當然。
寂寞的超人
李長之《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》將李白刻劃為「寂寞的超人」,李白有濃烈的情感生活,也有寂寞的哀感:
李白的痛苦也是一種永久的痛苦,因為他要求的是現世,而現世絕不會讓人牢牢的把握,這種痛苦是任何時代所不能脫卻的,這種痛苦乃是應當先李白而存在,後李白而不滅的。正是李白所謂『與爾同銷萬古愁』,這愁是萬古無已的了;同時李白的痛苦又是沒法解決的痛苦,這因為李白對於現世在骨子裏是絕對肯定的。……他沒有理想,名,他看透了,不要;他要的只有富貴,可是富貴很容易證明不可靠,那末,他要神仙,便是神仙也還是恍惚,那末,怎麼辦呢?沒法辦!在這一點上,他之需要酒,較陶潛尤為急切,那末就只有酒了,也就是只有勾銷一切了!
李長之進入李白的矛盾和深層的痛苦,這種痛苦與李白的生命和生活,是共存的。李白的生平從宋至清,都未有十分詳盡的研究,經過了郭沫若、詹鍈、安旗、郁賢皓的考證,一些根本問題如李白的出生地、何時出蜀、兩入還是三入長安、天寶元年及安史之亂時的行蹤,都有進一步的深入研究甚至定案。當今的人依然對李白的生平感興趣,哈金出版的傳記文學《通天之路:李白》(The Banished Immortal: A Life of Li Bai)及《長安三萬里》,是最近的兩個例子。
但我還是被李長之言簡意賅的刻劃吸引,李白是寂寞的超人,面對超人的痛苦,因為時間與人生是有限的(「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,朝如青絲暮成雪」),「古來聖賢皆寂寞」,何况是了解寂寞滋味的詩人?李白面對的痛苦是人類永恆的憂愁,〈將進酒〉直道借酒消愁,最後只想「與爾同銷萬古愁」,另一名作〈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〉中,李白直言「抽刀斷水水更流,舉杯銷愁愁更愁。人生在世不稱意,明朝散髮弄扁舟」。李白的愁心,就是揮之不去的人生痛苦。
李白是寂寞的超人,「空虛和寂寞而已,渺茫和痛苦而已」。李長之了解李白殊深,經李長之點破之後,我們了解到李白不單是創造的盛唐詩人,也不只是《長安三萬里》中狂放的主角,他還是寂寞而痛苦的詩人,在不稱意的茫茫人間。
文•鄭政恆
美術•劉若基
編輯•鄒靈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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